第1章 同门反目
冀州,位处中原武林之东北。
冀州境内中西部,一片苍茫荒野中,静静伏卧着一座九星山,山上连立着九处渺渺山峰。其中一处山峰,谓之无极峰,乃昔日神行尊者二徒拜师学艺之处。
此刻无极峰顶上,立着两个相对而望的身影。
峰上的二人,同是三十来岁,同有着一身练武而来的坚胸强臂、铜筋铁骨,在同样高瘦却精实的体格下,散发着同样震慑逼人的高手气息。
唯有不同的,是二人的面貌与神态。
右边之人,一身素衣,面皮白净、样貌俊雅,眼神中含藏着内敛,一举手一投足给人的感觉是平稳与沉静。
左边之人,一身灰衣,肤色微黑、样貌英朗,眼神中尽现出狂放,一举手一投足给人的感觉为孤傲而不驯。
白衣之人,是海天,此刻他俊雅的脸面上现出哀容,用着沉痛的语气说道:“师弟,为什么?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?为什么要和严莫求那恶徒合作?来侵害中原武林?师父当初传武功给我们,为的是什么?是为了帮助武林正道,而不是伤害他们!”
灰衣之人,是无天,此刻他英朗的脸面上堆出冷笑,挟着狂傲的口气说道:“是阿!明明身怀绝世武功,师父却要我们暗中行侠仗义,为的又是什么?辛苦出生入死,成就的却是别人的事业,打响的却是别人的招牌?这么伟大的事,我做不来,因为我是人,不是神!”
海天训斥道:“当不了神,难道便要成魔?这样完全违背师父的心意,你可对得起他老人家?”
无天鼻中哼了一声,不以为然地摇头说道:“师父的心意?师父自己是神,却要我们也跟着做神!为什么我不能照着自己的方式生活?神功神功,以为传下了神功,我们就当真会变成神吗?”
海天不解道:“你自己的方式?什么才是你的方式?什么才是你的目的?”
无天唇边扬起一抹冷笑,双目一透异光,语带狂傲道:“既然都是要在江湖上拼命,我宁愿为自己,而不是为别人!师父为天下人拼了一辈子,最后有谁知道他名字?有谁记得他样子?只留下一个不着边际、自以为神圣的称号便满足了?我不同,我要天下人都认得我、都知道我黎无天!”
海天面露悲沉道:“要天下人认得你,非得要如此吗?”
无天又是哼了一声,右手一挥,冷言说道:“多说无益!神天教已对江湖各大派发出战帖,七日后,我神天教众与中原武林那些所谓正道人士,就约在山脚下正面决战。现今已没有退路,但看七日后成王败寇!”
海天双目一透哀光,长叹了一口气后,语带无奈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无法顾及同门情谊,到时相见,只有你死我亡的结果!”
无天冷笑道:“不错!我早就想找机会跟你来场生死对决!可惜这几年来每次遭遇,都有些闲杂人等在旁边妨碍,我俩始终未曾真正分出胜负。这次不同,我要跟你来场真正的死斗,地点就约在此地!”
海天疑问道:“你想和我一对一地在无极峰上决斗?”
无天笃定地点了下头,语态坚决说道:“不错!山下的人打他们的,我们在山上拼我们的!这次生死对决,我不要受到任何干扰,我要彻底打败你,证明我真正比你强!”
海天悲痛道:“若能选择,我实不愿与你动手,但你误入歧途已深,我既然拉你不回,就只能毁灭你!”
无天狂笑道:“好阿!七日后此地见,到时就是我们尽最大努力毁灭对方的时候!何谓正途?何谓歧途?我告诉你,是最后获胜的人说了算!”
无天说完,身子一转,头也不回地大迈着阔步离去,独留海天孤立无极峰上,驻足良久,内心充满了哀沉与无奈:想不到当年拜师习艺的无极峰,七日后竟将成为师兄弟二人生死决战之所!
自与无天立下决战之约后,这七日期间海天只下山过一次,前往了冀州南方的叶家庄,密会了庄主叶守正。
叶家庄十多年来,在武林正道中居于领导地位,庄主叶守正更在七年前接下武林盟主之位,成为号令中原各大名门正派,齐抗邪徒的领袖。
海天与叶守正商议了即将与神天教决战一事,并将与无天生死对决之约告知。此后数日,海天都待在山上,白日就在无极峰上勤练武功,晚上则回到数里之外的宅院,那是当年神行尊者师徒居住之所。
决战前晚,海天正在宅院小屋中静坐沉思,研拟明日决战对策,凝神冥想之际,门口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,打断了海天思绪。
是谁呢?谁会在这当头前来拜访?
这间宅院,隐在山中极为偏僻蔽匿之处,需得在山中大道上转入一条遮于大石后的小路,再接过十数条幽径,最后爬上一处高逾三层楼房的岩壁,这才得至此居所。即便时常活动出入于九星山之樵夫农妇,也难以知悉此宅院之存在,更遑论偶尔一至之过客行人。是以多来年江湖道上虽有传闻,说神行尊者师徒便藏居于“无极峰”附近,却无人确定其真伪。
既然如此,此刻却是谁能顶着黑夜,寻到此处来找海天?
海天带着疑惑,走上前去开了门,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那是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子,在她那张清丽的面容上,有着淡淡的忧伤、浓浓的哀愁,她是黎无天的妻子,吴双双。
吴双双是一户武学世家的后人,一家子原居于几里之外,年幼时她双亲遭逢变故身亡,神行尊者见其孤苦无依,便收养了她。因此,吴双双自幼便与海天和无天师兄弟二人相熟,长大后更与无天相恋而订了终身。
原本,吴双双一直与神行尊者师徒三人同住此宅院中,直到神行尊者身故、海天与无天反目后,吴双双才跟随无天离开此地。因着这番渊源,吴双双对于此间宅院位置自然极为熟悉,对于海天则是一直敬若兄长。
海天见着吴双双出现眼前时便已明白,她此次夜探定然有事商量,而且,这事一定非同小可,因为海天见着了吴双双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小的身影,那是无天和双双十一岁的独子,黎隐。
海天心感奇怪,吴双双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,需要在这样的夜晚携着儿子前来?
更令人不解的是,黎隐的双手此刻交叉地负在腰后,难以动弹,小小的身子在母亲身畔不住地扭动着,似乎是想要移行躯体,却又怎么努力也走不开,彷彿被一股力量给制住了。
海天定睛瞧了瞧,发现这时黎隐的双手连同体躯,皆为一条金色细丝给回绕缠缚着,此金丝二端,同于黎隐腰侧处绵引出,交错系在了吴双双手臂之上。
海天明白了,那是百炼金刚丝,丝身轻细却坚韧非常、刀剑难断,用之系于人身可透进皮肉、直入腠理,遇上挣扎不但不解,反倒愈缠愈紧。
此丝乃吴双双家传之独门冶炼方式制成,韧性坚强,非一般绳索所能比拟,为双双惯用之武器,为其所缠绕上身者,每每动弹不利,只能乖乖受制于人。
但是,双双怎会将自己的武器用在儿子身上?
双双不但在儿子身上绕缠了百炼丝,连其双手也一并缚入,一副就是双双强行将儿子带来此处,并严密防止其脱逃的景况。
海天不懂,眼前的一切究竟所为何来?
猝然间,吴双双在海天跟前跪了下来,双目落下串串泪珠,语音哽咽地说道:“大哥,双双有一事相求,求您为了武林安危着想,务必成全。”
对于双双举动,海天错愕万分,急忙趋前将双双扶起,恳切说道:“弟妹言重了,在下自当遵从师父教诲,为武林安危尽最大努力,弟妹定是知悉明日决战之事才来拜访,然而在下实在不明白,弟妹打算求我什么?”
吴双双语带哀求道:“我求您,拿我儿子性命要胁无天,要他带领神天教众退出中原!”
海天诧异非常,他压根儿没想到双双居然会提出如此要求,一时百般为难,不知如何回答。
吴双双续道:“我知道,我知道此事为难大哥了,大哥是心地光明之人,从不可能做挟持人质威胁之事,但明日之战非同小可,若神天教从此得势,日后会更进一步颠覆武林,江湖从此不得安宁!”
海天点头道:“我深知明日之战严重性,定会全力以赴,誓言用生命阻挡神天教作乱中原!”
吴双双面露哀戚地说道:“我知明日你二人定会战到其中有一人倒下为止。可是大哥,你们当中不管谁死,都绝非武林之福。若是大哥您落败的话,从此江湖再无人制得了无天,这个结果自然是糟糕的。然而,即便是大哥您得胜,无天落败而死,武林的浩劫绝不会因此消止!”
海天不解道:“此话怎讲?”
吴双双音调一扬道:“神天教副教主严莫求,他是个比无天更为可怕的人!他野心不比无天小,手段却比无天凶残百倍!无天是个骄傲的人,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做残害老弱的事,严莫求则不同,他心狠手辣、灭绝人性!我曾亲眼见过他用残忍手段,杀害一群手无寸铁的村民。若是无天死了,神天教便归严莫求统领,从此侵害中原的举动,只会变本加厉,到时武林中人所受伤害,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!”
海天听闻此语,明了双双所言为真,严莫求的残忍卑劣是江湖有名,他所领导下的神天教,绝不会比现在更好。然而严莫求武功极高,江湖中仅次于自己和无天,纵然明日决战自己能够杀了无天,恐怕也再无气力去制住严莫求了。从此神天教归他带领,江湖上的腥风血雨,怕是只会多不会少。
吴双双神色严肃,坚定续道:“所以,最好方式,就是不取无天性命,设法要他带领神天教众退出中原。无天这个教主当得很有威望,他说退兵,教众一定都听他的!”
海天疑问道:“所谓办法,便是拿你儿子性命要胁么!?”
吴双双叹了一气答道:“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。我已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了。他的眼中,已经看不到我了,就算我死在他面前,只怕他也不会动摇的。一个人的心狂了,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,什么都不怕了。他的儿子,或许是现今世上,他唯一还瞧得进去的。他不会怕自己死,但他会怕看着儿子死。我没看他珍惜过别人,甚至是妻子,但他真的很疼儿子。”
海天摇了摇头道:“若他真肯因此退兵,之后又当如何?我总不能永远挟持着你儿子,要他从此别踏入中原。”
吴双双道:“若他肯为了儿子安危退兵,代表他还有救,他只是狂,但还没疯!我会回去每日跟他慢慢劝解,定要将他劝回正途。实在是这次决战时间太过紧迫,我又好一段时间根本没机会见着他,更别说当面劝他什么,眼前除了要胁手段,我已别无他法!”
海天听言,微微颔了颔首而没再说话,当场陷入了沉思当中。
吴双双所言,不失为一良策,其实这方法本来也只有身为无天妻子的她可能想到,若是此法奏效,确实可以在最小的伤害下,暂时化解中原武林的一场危难。然而,挟持一个小男孩当人质,是海天从来没可能会做的事,即便是为了中原武林的安危,他又怎么下得了手。
于是海天思虑良久,终究叹了一口气道:“双双,不是我不肯帮妳,只是,假若师弟不但不肯就范,还过来硬抢人质呢?难道我……我要真的伤害孩子吗?我……我根本下不了手,只怕当下就放手把孩子归还了。”
吴双双语带恳求道:“所以请大哥千万不能心软,千万不能放手,定要让无天相信您是真的会伤害孩子,务必让他不敢上前冒险抢人。”
海天面露犹豫道:“我……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否做到。”
吴双双无奈道:“我知道大哥为难之处,本来我想自己拿儿子要胁他,可是无天知道我和他一样疼儿子,他不会相信我真能伤害儿子,我的身手又差他太远,稍有迟疑,儿子定会被他抢走。所以我只能来拜托大哥了,若由大哥出面,无天会畏惧得多,也许便不敢冒险。”
海天明白吴双双难处,点了点头后沉默不语,思考间望了望双双身旁的黎隐。
黎隐这孩子年纪虽小,却冷静异常,一直默默听着两个大人谈话,不知是听不明白呢,还是暗自在思索着什么,始终未发一语、不哭不闹,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扭动着身体,似乎很讨厌身上缠着百炼丝的感觉。
吴双双又再续道:“我知道我的计画并非万全,甚至可说兵行险着,我也只是想姑且一试,看看结果如何。倘若无天根本不顾儿子安危,就是他已人性已失,那他与严莫求之流也没什么不同了,这种禽兽杀一个是一个。到时就请大哥按照原本打算,在决战中杀掉他,为武林除害。”
海天沉吟了片刻后,又道:“若一切照你所说进行,那么,当我捉着你儿子与师弟谈话时,你自己打算怎么做呢?”
吴双双道:“我就躲在一旁伺机而动,也许临时会发生什么变化,我会见机行事。”
海天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,此时他的内心正不断挣扎着:理智上,他觉得这方法值得一试;情感上,他不想抛开自己的原则,从一个孩子身上下手。
犹豫之间,海天看了看吴双双面上无助的神情,再望了望她身旁年幼的黎隐,海天心想:双双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,才终于做下这个决定?黎隐也是她儿子阿,现在她却决定要把自己儿子的安危,交到了丈夫的敌人手上,这其间历经的挣扎,恐怕不会小于自己。
海天又想:“师父一直交代我的,便是要做对武林有益之事。此举虽不光明,但可能真的发挥作用,难道为了我心里头的不舒坦,便连一个可能让血战得以避免的方法都不试了吗?那我也未免太过自私。”转念又想:“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和双双有着同样想法?我也是相信师弟人性未泯,倘若确实如此,我又何必非取他性命不可?假使发现了师弟真已无可救药,我再按照原本打算,和他拼战个你死我活,也不算迟。”
海天终于做下了决定,他点了点头,用平稳中带着决心的语气说道:“双双,我想清楚了,我愿意照你所说方法试上一试。”
吴双双闻言激动道:“谢谢大哥,谢谢大哥!”语毕,又要跪下拜谢,海天赶忙再次趋前,将她搀扶了起来。
海天望向了一旁的黎隐,语带同情道:“我瞧你儿子好像不太舒服,非得这样重重制住他不可吗?”
吴双双苦笑道:“这也是没法的事,这孩子虽然才十一岁,却已从他爹那儿学会了不少功夫,他又非常地聪明灵活,若不加上百炼丝紧紧捆住他,稍不留意,也许就让他给脱逃了。”
从吴双双说起儿子时的言词与神态,可以明显感觉到她身为人母的骄傲。
海天目望着眼前这对母子,内心不禁百感交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