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山中少年
幽州,位处冀州之上,已达中原武林之极北处。
神天教,雄踞于幽州境内之北端,与鹤立于冀州南端之叶家庄隔州而立。
一为狂徒邪人齐聚之所,一为名门正派共尊之主,两方势力一直以来相互较劲、形同水火。而夹于其中之幽州南境乃至冀州中部,每每成为两方遭遇的相杀战地。
叶家庄得中原各大名门正派相助,在冀州各处连设据点,随时监控北方神天教的出入与行动,一旦察觉异常当即回报,叶家庄便可立刻发出召令,集合众武林正道人士来会,准备对抗魔教南下侵扰。
多年来,在叶家庄与正道众人齐心努力,以及海天大侠不断给予暗助下,总算得保位处武林中南方之各大州暂获安宁。尤其地处中原武林南端之荆州、扬州,因为离杀戮之地甚远,更是一片兴富繁荣,几乎感觉不到神天教势力威胁。
至于幽州,打从神天教在其境内建立以来,良民百姓一一避走,举家迁徙、弃城奔逃者难计其数,从此神天教区方圆百里内再无人家居住,徒留空城旷野、飞灰积尘。
唯有特异的,是幽州东北之端。此地连生着重重山脉,山脉之中散居着不少人家,这类人家或务农或伐木,过得尽是清简生活,对于神天教来说毫无侵扰价值,也因此得以避祸远凶、日平居安。
然而,这一日,一件惨事却将发生……
东陵山,便立于幽州境内东北部,深在重山叠岳之中,要入走此山需得费上一番气力功夫,因此平日人迹渺渺、客踪几无。
这一日傍晚,东陵山内一处农家里,灯火正明,从屋里连连飘出阵阵菜香,正是一家子准备饱足一顿的时刻。
一位装扮朴素的妇人,正在饭厅灶间忙进忙出,张罗一家的晚饭。这位妇人年约三十来岁,身着素绿衫子,俭朴的衣着却丝毫掩不了她那绝色的姿容。在她秀雅的细眉下,是一双轻轻一瞥便彷彿能勾魂摄魄的美目;在她巧挺的玉鼻下,是两片微微一噘便彷彿能融心蚀骨的樱唇。这样美得不真实的可人儿,隐在这样深幽幽的山居,不知情的人遇着了,还道是仙女落凡,抑或狐精化身呢。
此时,一名年约三十五岁的中年男子走入了屋中,这名男子身着粗布灰衫,身材中高、样貌老实,精壮的体格、黝黑的皮肤,还有那面颊上留下的汗水痕迹,透露了他日常务农的工作。
那名绿衣美妇听闻到这名灰衫男子的走路声响,便从饭厅出到了正厅,见着了眼前男子,面露微笑道:“夫君,你回来啦!怎么不见儿子呢?”原本她不笑时就已经够美的了,这一浅浅微笑更犹如娇花初绽一般,丽光耀得整间屋子更显明亮。
灰衫男子回给了妻子一个满是幸福之意的微笑,说道:“小映还在田里呢!今儿个我腰有些不舒服,儿子便要我早些歇着,剩下的一些工作由他来做就好。”听起来,灰衫男子口中称呼的小映便是他夫妻俩的心肝儿子。
绿衣美妇甜笑道:“想不到小映才十二岁便这样懂事,开始能帮上父亲了,以后有儿子替你分担,你便可轻松些。”
灰衫男子微笑道:“这得多亏妳,帮我养了一个这样的好儿子。我这作父亲的不知有多骄傲呢!”
绿衣美妇点头道:“小映确实是一个让人骄傲的好孩子”
话到此处,绿衣美妇语气一停,面上闪过一丝黯然,续道:“可惜妹妹死得早若是她知道自己孩子生得跟她一样聪敏、一样漂亮,她不知有多开心…”
灰衫男子忙摇手道:“这话妳可千万别在小映面前说起,小映一直当我俩是他亲爹亲娘,从来没有怀疑,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生母已经去世、生父不知所踪,不知会受多大刺激!”
绿衣美妇道:“我明白的,我不会在儿子面前说漏了嘴。一直以来,我夫妻俩将小映视作亲子,小映也对我俩敬爱遵从,比之真正家人,原本也没什么不同,自然不必多提旧事,让儿子心里起了疙瘩。”
灰衫男子大力点头表示赞同。
夫妻俩原在正厅中边谈天边等待儿子归来,绿衣美妇还挨到丈夫身后温柔地替他按摩着腰背,这时候,连续几阵不寻常的阴风却从屋外呼啸而入,登时把厅中烛火全部吹灭,两人周遭顿时陷入一片令人惊惧的幽暗。
灰衫男子与绿衣美妇同时往门口瞧去,发觉屋子门口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高瘦人影。此来人包裹在一身黑衣下,脸面上还密密蒙着黑布,只露出两个睁得圆圆的双眼,从目瞳中透射出阴沉的寒光,他的双掌兀自停留于半空,刚才那一阵阴风,竟似他徒手扬起掌风而生?
灰衫男子见着眼前此黑衣蒙面客的怪异打扮、怪异举止,也猜到来者十足不善,当下双手一张,身子挡在妻子面前,对那黑衣人喝道:“你是谁?你想干嘛?”
那黑衣人并不答话,身形一飘到了灰衫男子正前方,目中凶光一露,举起左掌,直直对着灰衫男子额面重重击下。灰衫男子“啊”的惨叫一声,整个脸面狂冒出鲜血,身子往下软倒,双手却拼着最后一点力紧紧抓住了黑衣人左腕,似乎是想阻止他在接下来伤害自己妻子。
那黑衣人丝毫没有停手迹象,使劲将左臂一甩,灰衫男子的身躯登时狠狠摔出,先撞到了门板后又再跌落地上,脖子一歪,当场断了气绝了命。
绿衫美妇悲痛得近乎发狂,口中惊喊:“夫君!夫君!”当下便欲奔至丈夫身旁,黑衣人的身影却已经阻在她面前
黑衣人双眼依然透着寒光,用冷冰冰的语调问道:“你儿子呢?”
绿衫美妇已经几乎失了理智,悲喊道:“你为什么要杀我夫君?为什么要找我儿子?我一家子跟你有什么仇?”
黑衣人冷言道:“你一家子跟我没仇,不过,你儿子的生父却与我有大大的冤仇!”
绿衫美妇心中大惊,听这黑衣人言词,显然他知道自己儿子的亲爹并非他出手打死的灰衫男子,而是另有其人。
怎么会呢?这个穷凶恶极的不速之客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?
绿衫美妇心头忽地想起了一件事,她近乎疯狂地惊喊道:“原来是你!你是那时的……”
这时,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,这阵脚步声在接近到门口时转为奔跑的声音。
“爹!爹!你怎么了!你醒醒阿!爹!”一个男孩身影此时出现在门口,朝着跟前地上灰衫男子的尸身狂乱呼喊着。
这串带着童音的呼喊中含藏着无尽的惊骇、悲沉、伤痛,稍有感情的人,绝不能不闻之鼻酸,可惜,眼前这个全身包裹在黑杉之下的死神并不包括在其中。那黑衣人望见男孩出现,目光一亮,鼻中哼出一声冷笑,身躯便要向那男孩移行而去。
绿衫美妇见状,急急往前抓住了黑衣人臂膀,口中狂喊道:“小映!你快逃!这黑衣人想要杀了我们全家!你快逃阿!”
那黑衣人被绿衫美妇一番纠缠,眼神中现出不耐,臂膀狠狠一甩,绿衫美妇便直直飞出,撞到了另一片门板上,当场吐出一大口鲜血后,摔躺在地上。那绿衫美妇身子甚是娇弱,这一撞一摔,已足以要了她性命,她身子一软、两眼一翻,已经没了气息。
男孩转头见着此景,发狂惊喊道:“娘!娘!”当下便要跌撞地扑至母亲身畔。
然而,黑衣人的身影转瞬间已经笼罩在男孩面前。面对眼前这个连夺二命、杀人不眨眼的恶魔,男孩不知何来雄胆,居然不闪也不躲,反倒恶狠狠地直看着他。
黑衣人道:“小鬼,你不逃吗?”
男孩咬牙切齿地道:“你比我高大,我是怎么逃也逃不了的。我要用力地记住你的样子,变做鬼魂后来找你报仇,向你讨命!”
黑衣人冷笑道:“报仇?就算你死后化为厉鬼,凭你这小鬼头,也妄想能对我报得了仇?”
即使命在顷刻,男孩依旧不露丝毫胆怯,他厉声喝道:“怎么?你很神气吗?你不过长得比我高比我大,又学过些武功,这样就了不起了?若不是我年纪还小又没习过武艺,我绝对不会输给你!”
那黑衣人听得男孩言词间不但不显惧意,反倒颇有豪气,冷笑道:“想获得跟我一样条件吗?你自有机会,可惜不是这辈子,下辈子也许还可能。我现在就马上送你投胎去,你可要仔细挑选,别投错了人家!”
语毕,黑衣人举起左掌,好似刚刚对待灰衫男子那般的架势,掌面直直向着男孩额头便要劈落……
男孩心中已有受死准备,依旧不闪不躲,只是把眼睛闭了起来。
然而,出乎意外地,男孩的额头没被击中,却感受到右肩上一道沉沉重击。男孩被这道重击震得全身酸麻,头一晕,当场失去了意识。
那日神天教教众在无天一声号令下,搬师回朝,返抵了幽州北端的根据地。神天教在历经过与武林正道一番激烈厮杀后,折损了不少兵马,打道回府后,教众或疗伤或歇息,都致力于让自己恢复元气。
对于当日无极峰上的事,无天由始至终未曾对教众做出任何解释,教中上上下下胡猜私臆、耳语纷传,却终究没人敢找上教主去问起一句半语。
而无天自返教后,除了为妻子进行火化时有在教众面前短暂露脸,之后便一直待在居所中伏而不出,谁也不见。
无天多日不出声息,众人对其景况便毫无所知。
这日,神天教区的大道上,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往教主居处方向疾走而去。这名男子身材高壮、双目有神,脸面上却微显忧容,他是无天的心腹,同时也是神天教右护法,齐默然。
齐护法因已多日未见着教主身影,今刻终于耐不住关心,未经召见便自行前往无天所住之“天地居”,意欲探视教主病情。
齐护法叩了叩天地居的大门,里头却无任何回应。
按理说,无天就算不想开门相见,也会出个声音命其退走,此刻居所里头却是一点反应也无,齐护法不禁感到一阵担心。
齐护法心道:“为何教主不出声回应呢?教主明明受伤不轻,但自从回来后,根本不让任何人接近他,或过问他的伤势,连神医要帮他诊治他也不肯。难道教主的伤势已经出现变化,而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,这才无法应我吗?
齐护法担心之余,也顾不得未经教主批准,双手往铁门上一推,“轰隆、轰隆”一阵连响,两片门板被缓缓地向两旁扳开,齐护法跟着便走入了天地居中。
“天地居”既是教主居所,占地自然广阔,然而无天一直以来独居于此,不但没有任何仆婢随伺一旁,连自己的妻儿他都是另外安排住所,而非与自己同住一处。
偌大的“天地居”里,此刻却无半点人声,唯有映入眼帘的数栋巍巍屋房直直耸立于前,围绕中央一片开敞的庭园,园中井然铺上交错的碎石步道,一条一条分别通往厅房、寝房、书房等十数个活动空间,每间屋房都是梁高屋高、各自成栋,让身处庭园中的人影在四方的高房包围下倍显渺小。
走入此天地居里,没有宜人悦目的景致、没有金碧辉煌的妆点、没有精刻细琢的柱壁,有的只是肃穆气氛、压迫感觉,让人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惧意,一如神天教主无天予人的感觉一般。
齐护法直接便往无天寝房所在方向走去,想天地居大门既然并未深锁,那么教主就应当正身处其内,但眼前天地居里却是半点动静也无,齐护法心头因此担忧更盛,脚下速度不觉加快了起来。
呀的一声,齐护法已推开了无天寝房的两扇门扉,却见着眼前让他意想不到的光景。
齐护法望见,在无天的寝房中,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正背对自己站立着。
“你…”齐护法正要出声询问,那人已转过身来。
那张熟悉的面容不是别人,正是神天教教主黎无天!
齐护法瞥见了无天前方的圆桌上,置着一团黑布,他心中已经大致了解概况,看来这黑布是无天原先蒙在面上的,在自己擅入前不久,无天才刚将面上黑布取下置于桌上。齐护法明白了,无怪乎教主方才无暇应己,原是他正准备卸除一身黑衣装扮,却让自己擅闯而入撞个正着。
齐护法不懂的是,堂堂神天教教主黎无天,为何需要身着黑衣、蒙上黑布?那是齐护法从来未曾看过、也从来未曾想过无天所会做出的打扮!
无天是何等狂傲的人?何等无惧无畏的人?他所做的事,有什么不敢让人看见的?无天从来不惧天不畏地,为何此刻的他,竟会需要躲在黑衣之下?
齐护法正满心不解,无天见着眼前齐护法狐疑的面容,只淡淡说道:“齐护法,你什么都不必多问。你只需要知道,你今晚在我房内见着的任何事情,都绝对不可以泄漏出去,我便不追究你擅入我房之责了。”
齐护法拱手接命道:“属下明白,属下定会遵从教主吩咐。”
齐护法对无天的命令向来极为服从,纵然心中有着千万问号,他也会通通往肚里吞去。
无天点头道:“很好,你是教中我最信得过的人,你答允我的事,从来没有没做到的。我相信你定能替我守住秘密。”
此时无天语气稍顿,续道:“另外,我还有一事交办。”
语毕,无天往一旁床铺走去,掀起了床廉,现出了床上一个黑色布袋。无天把布袋解了开来,露出躺在里头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。此时男孩正双眼紧闭、昏迷沉沉,显然未有意识,对于周遭所发生一切浑然无觉。
无天道:“这个小男孩是哪儿来的你也不必过问。我要交办你的是,将这男孩收容于你所管辖的清风营中,之后便让他在那儿过活。不必对他有什么特别优待,让他同营中其他孩子一般待遇便可,将来是死是活,就全看他自己造化!”
齐护法躬身抱拳道:“教主交办的任务,属下定当遵照!”
无天道:“很好,那这男孩便交予你带走了,你可以退下了。”
齐护法于是走到了床边,将床上男孩一把抱起,在与无天示过了意后,便离开了房里。
出了房门后,齐护法边行边感到心中升起团团困惑,他仔细端详了怀中小男孩一番,估量他年纪该在十一、二岁左右,男孩的眉目清清秀秀、五官生得端正而细致,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。
为什么这样一个小男孩,会让教主亲身出马,见不得光似地偷抓了回来?
而且无天指名要将男孩送去“清风营”?那里绝不是一个孩子生长的好地方。
齐护法实在无法想通其中缘由,但他知道,教主说不能问的,就谁也别想知道答案。
仔细打量完了这个小男孩后,齐护法便把男孩转扛在肩上,走出了天地居,朝着清风营所在方向行去。